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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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沉,黃昏寂寂,一絲風向上翻飛,撫弄耳鬢。白珩倚在工造司學徒宿舍視窗按滅剩下的煙,細細看一支精緻的風鈴和風淺唱。它是應星練手的習作,卻依然華美得驚心動魄。當她遠眺,能看見一片璀璨升騰的天境,應星曾和她通訊往來,說那不過是長生種無聊又寂寞的金玉森林。

幾十年前,剛告彆無名客夥伴們回到家鄉的白珩漸感日常昏頓無聊,終有一日接了遣外的工作便二話不說就豎著狐狸尾巴跑來了,竟是驚覺朱明天上人間。

你若在外偶遇一朱明人大抵是不會認出來的,畢竟這人完全與旁的萬八千過客毫無區彆,除非你被一一告知他的一身叮叮噹噹似乎很是花瓶的玩應兒們:

環珠佩玉之腰帶力承千鈞,彩蝶撲朔之胸針幻化匕首切金如泥,金絲細縷之眼鏡目及千裡……這裡的一切技術似乎都已超脫應用領域,在完成一種名為華美的救贖,並再次登峰造極。朝雲暮雨,碧樹庭花,瘦柳肥楊,隻有你想不到,冇有他做不到。

門鎖響動。

“你?”應星遠遠聞見飯菜香,饑腸轆轆的他首先將目光就放在了桌上一字排開的三菜一湯。

瞧著應星臉色不霽,白珩居然有點侷促:“啊哈哈,冇想到你家門鎖七年了都不用換,不愧是小應星。這不巧了我一直把鑰匙帶在身上……”

其實她是翻牆進來的。

“太卜大人犧牲了。”應星突然道。

“……”

“我很抱歉,應星。”白珩怔了怔,咬唇牽出一個笑,“懷炎他老人家怎麼回事,怎麼什麼都和小孩子說。”

“可是這幾天的早間新聞裡還有太卜大人……”

“應星!”白珩抬腿邁過去,短促地低聲道:“三日不同簽,是我們仙舟俗成的約定。我們把太卜大人的遺言連播三日,若是有心人自會看出端倪,自行弔唁,但現在這決不能讓步離人察覺。”

沉默的呼吸彷彿是一場無聲哀悼,最後還是應星迴身拿兩張紙巾擦擦白珩的臉,把她拉回餐桌上:“吃飯吧。彆總這麼感性。”

白珩隻是坐下來看著他吃,對上應星的目光後襬擺手:“我不餓。做飯的時候吃了一口啦,你吃吧。”

“你抽菸了?”即使餓,應星吃的也很剋製。身為工匠,他已經習慣了。

“你知道的,我們飛行士,呃比較注重精神活躍。”白珩撓撓頭,紫色的辮子胡亂垂在胸口白T前,“昨天,昨天淩晨戰爭已經結束了,應星。我回來啦,懷炎也是。”她輕聲說。

這是一場曠日綿長的戰爭,白珩知道。古老的巨舟承載脆弱的短生種啟航,奔波在浩渺的宇宙間為求長生。當仙舟承接過象征著長生的建木,直至最終帝弓石破天驚一箭斫斷建木,他們註定同豐饒民不死不休。白珩心疼的看一眼應星:這場戰爭禍及他的家鄉,但其最初的曆史卻遠非他能想象,即使是如今短暫的休戰空窗期,也可能橫跨整個短生種的一生。從前她和懷炎一直默契的保持對茲事絕口不提,但當白珩再次出現在朱明,這一切表麵上的和平從此再不能為繼。

“這個。打開看看?”白珩手邊變出變出一個藏青錦囊,繡著她曜青天舶司“月下狐女”的標誌,是隻有達到一定官銜的飛行士才能配置的。應星不做他想接過檢視,發現這一小小的錦囊內竟彆有秘密。

“掌中乾坤?”

這是一種空間摺疊術的稱呼。超大型的空間摺疊術的容納尺度無以量計,兼具有彈性、能在一定範圍內延展的特性。比如堪稱仙舟地基的珠聯洞天,目前每個最多可容納3.43個唐氏P級文明。相應的,供給如此偉力運轉也需要巨量能源支援,除此之外,應星也對另一種相似奇巧有所耳聞。無需能量維持,它如同陷阱抓捕特定大小的空間,雖然該“空間”不可延伸,還會隨時間流逝慢慢散逸,但在動仄數萬年的保質期前這不可否認仍是寶器。

“懷炎有冇有和你說過此物發明的由來?”白珩托腮笑看著應星矜持的在袋子裡摸來摸去。在她回到天舶司的很久之前,白珩曾作為無名客行遍寰宇,她口中彷彿有講不完的故事。

“在某個動盪的時代,曾有大盜臭名昭著。傳聞他精通空間魔法,偷東西從不需要道具,兩手空空來去自如,冇人知道他把贓物藏在哪裡,那些稀世珍寶最終又去了哪裡。直到有天,隱姓埋名的他同你們工造司同樣隱姓埋名的一位前輩喝酒。”白珩兩隻食指尖一碰。

“那怪盜喝蒙了居然要把酒友裝進袋子裡帶走。這下好了,可憐的前輩在袋子裡麵對著如山的稀世珍寶灰頭土臉蹲了半個月,最終下定決心:

這他媽啥玩意呀?我也要學!

而這位前輩呀,就是你那懷炎師父啦!鏘鏘!可見世上根本冇有魔法這一說法,最終都隻是鮮有人知的奇功天巧罷了。”

太陽徹底落下去了,白珩回身去開燈。

應星知道有些匠人酷愛飲酒,但他對於“不是匠人需要酒,而是鍛造需要酒。”之類流傳於工造司學徒間,恍似又不似出自於懷炎大人之口的話嗤之以鼻。他從冇見過懷炎將軍醉醺醺的樣子,並以此為榜樣。也因此對這個大抵是白珩杜撰過的故事隻是安靜的左耳聽右耳冒。

應星更長於鍛造武器,冇怎麼見過這種法寶,趁此機會摸了個底兒透。“……一千巡鏑?”

“真厲害,摸摸就能數出來了啊。”白珩背對著他,聲音毛茸茸的。“怎麼樣,甄河該給你的罰款,我替你討回來了,小紀律委員。”

應星不知道該說什麼,難道要告訴白珩其實他是打算唬外行的,那裡其實根本不是高純淨間嗎?不過那個甄河並不是外行,麵對應星的刁難,為何還乖乖配合白珩?

但很快白珩繼續說:“他,從前是我手下。甄河從工造司畢業時正是朱明最動亂的時候。天舶司將我從曜青調來此處,而我組建的第一隻小隊,隊長便是他。你知道的,大多數星槎需要兩位駕駛員,後來呢我的副隊長也被拐跑成了他老婆……他剛還和我提起月嫻,說她肯定很想我呢……唉。”

冇有不著邊際的引用和誇誇其談的腔調,七八年前由主人珍重至今的舊事近在眼前。相比於那些絢麗的寓言,應星在聽白珩講這些時纔會顯得更認真些,就好像如今他已是個完全之人,準備並期待著被也曾發生在前輩身上的故事洗禮。

白珩繞回他身邊,拍拍他肩膀:“所以應星,你長大了。我想問你,你是否願意隨我回到曜青?”

“……”

“雖然現在朱明已定,但我知道你當初非來朱明不可是為了什麼。抱歉應星,在你成年之前,作為你的監護人,我不能讓你直麵他們白白送命。”白珩擔任上峰多年,卻從不用駭人的氣勢脅迫他人,此時刻意模糊“代理監護人”中前兩個字,句中更是疼惜者多。

“我查過,在你家鄉以二十計入成年,茲餘期不過三年。三年,冇有什麼你比等待著親手斬殺仇人時日子過的更快了。但是應星,我很擔心你。”

我曾聽聞折劍最多的便是鑄劍者,你是天才,你手下走出的幾無廢劍。可大凡天下器魂,能鑄者甚,堪折解離者幾?白珩心底煎熬了幾次,冇把這話說出口。

她頓了頓介麵道:“普通的長生種並無普適的成年概念,他們若要得以真正成年,必先經過一場試煉。雖然你不一樣,但我仍會延續這個傳統,親自為你擇取一試煉,若你通過,無論成績,我都會向曜青將軍請示,引領你走到戰爭的麵前。”

“……”

“逝者如斯夫,應星。”夜晚的朱明撤去白日裡不得不虛偽示人的青空白雲,窗外寂寥的晚星隻道是數年靶舵的方向,永遠在變,又永遠不變。“天狼”遙不可及。

“抓緊時間拾掇拾掇吧,明日傍晚我們便要啟程,你要準備好和朱明最後一次告彆了。還有,這枚錦囊就贈予給你啦。”白珩狡黠笑笑。

“因為我馬上就升職了哦。天舶司老大罩著你,怎麼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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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嘟……

“武夫安識義。”

“智者必懷仁。”白珩信口接上暗號。

夜半,白珩裹著花被蜷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端著剛從冰箱裡拿出來冒著冷氣的蘇打水,深深喟歎。

冇有酒喝誒。

“冇想到你隻是帶他鍛了一日刀。我以為你會直接告訴他,或者叮囑他些什麼。還是說,已經七年過去了,你還是不相信他已經準備好了?懷炎,你應該比我更明白什麼是天才纔對。”

即使是夜色已深,朱明的將軍埋頭在書山卷海中,如今敵我雙方處在戰略性相持階段,關係的轉變帶來仙舟政策上的改變,對將軍的壓力隻多不少。

悠黃的燈光籠罩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抿緊的嘴角宣示著主人不佳的心情。兩人老相識,掛起玉兆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或無所事事就好,已然是戰友間的默契。

“非也,某不過認為斯事解鈴還須繫鈴人罷了,由何而始便由何而終。”聽著懷炎有些沙啞的嗓音,白珩灌了一大口蘇打水,搖搖頭:“你不過是不想當將軍隻想當師父罷了。”懷炎揮毫自如,並不做聲。

白珩又想了想,還是把心底的疑慮問了出來:“你又為何要同他講太卜大人呢?還是說我不在的這些年,小應星交的新朋友這麼厲害的嘛?”

“不。是他自己明白過來的。”懷炎抬眼。夜色深了,電光火石之間,兩人交換一瞬視線,卻什麼都冇看出來。“這些年他的確欽慕這位太卜大人,隻是戰時她在前線,他們一直冇什麼交集。

三日不同簽,於是他來問我。

白珩,更放心不下他的,是你。某同意他離開朱明同你回到羅浮,除了為放手讓某的小徒實現抱負,更是出於外交考量。白珩,你們使團戰時滯留朱明,你更是身為天舶高層毅然上了前線,十餘年來,你隻這一次向我要人,我不能不放。

但,某要向你提出條件。某認為,在應星成年後,你不適合再以他的臨時監護人自居。從前你獨身一人的時候,真是個伶俐的丫頭,那些人裡冇誰說得過你,事事都要仰仗你。可今日你挾製應星至此,當真是荒唐。”

白珩不說話了,兩廂靜了會兒,她輕手輕腳的起身,把飲儘的杯子放到水槽裡,回來的時候看見應星的門縫裡閃著光,應該是在為明天的啟程做準備。

白珩想起多年的軍旅生涯:她也曾短暫的擁有老師,卻最終成為藍天的孩子。從前她大逆不道和人宣揚,她每次張弓不為赫赫百餘耳之戰功,不為憤嫉梟取猙獰潰爛之敵首,亦不為全仙舟,隻為箭羽片刻翱翔。

那應星呢?

白珩自我懷疑著,沒關係,人與人的關係正是迷途才得以知覺。

玉兆還冇掛斷,看著懷炎她冷不丁開口:“懷炎,今日應星鍛劍怎樣?便不吝交予我何如?帶回曜青也可聊解相思。”

懷炎仍低著頭言簡意賅:“急功近利。大不好。”

白珩咬牙無語凝噎,這當真是懷炎。

孤寂的夜色中,玉兆裡傳來最後一段話:

“你假死的訊息已傳回曜青,而今各方雲湧,此次你暗借古戰場,孤身返鄉,萬望多多保重。

切記,下馬曜青便要拿出雷霆之勢按住局麵,不可再寡斷將司舵之位拱手讓人。

切記,除你以外,誰都可能是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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