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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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星想,自己再也不要再來這種鬼地方了。說來奇怪,兵者向來主生殺,然鍛者仁心。這些年來他無時不刻警醒自己,一遍遍在睡前夢後描摹家鄉煉獄灘塗,卻似乎麻痹了自己。大般複仇者會經曆如下挑戰:習得痛苦,模糊死生;習得仇恨,忘記痛苦。

這一驟然而至的領悟讓他很不舒服,更遑論——

“……石堡纂繪雲紋,係百年前所遺,拱衛田寨十不存一……遇一老嫗,涕曰:‘吾兒昨日死,晝不敢埋,夜掘墳,三日未成!’……悉問乃知,寨中人死圍於步離久。或曰:‘伐床以為柴,草木以為食。’何不哀哉!——白珩”

白珩做筆錄的習慣是她作無名客時養成的,那時到處開拓新世界,需要她記錄下每處之風物。一開始她隻管哼著小曲悠閒插著兜,四處翻泥巴找腳印掐算著些許。當他們遇見一人時,白珩正色地拿出了紙筆。但當他們遇見十人時,應星分明看到,白珩默不作聲的又把它們藏了回去。

更深露重,月色一狹從門口劃到白珩身前,斜斜刻在她筆記書脊上,記錄完這一天見聞,月光恰徹底流散。

但屋內仍有光亮,是一瓶螢火蟲。這瓶螢火蟲是當地村民所贈。他們聽說二人要去找雲騎軍,叫他們怎麼也要帶著。五六點螢火陪伴二人四天三夜,早已超過了它應有的壽數,就連應星都察覺到它應該是沾染了豐饒汙染。

當地的雲騎軍怎麼樣了?二人不約而同的想。

白珩坐在桌子邊無聊地彈起了瓶子,看那些帶著光亮的可憐小動物拖著殘缺的翅膀淩亂飛舞。

“他們的同族朝生暮死。他們卻在此受儘苦難。”白珩突然道。“你或許疑惑仙舟人,狐人為何痛恨壽瘟禍祖至此,明明他給予了我們無量形壽。”

察覺到應星想要說什麼,白珩抿了一下唇,亦知自已此刻有悖規訓。“我曾在旅途中結識一位生物學家,她告訴我一個族群興起和衰落都有其自然歸因,二者相互作用令族群融洽和諧的發展而不被分裂乃至滅絕。興,是為了蓬勃發展;敗,則為了進化與純淨自身。此之謂興衰有道,細水長流。然而所謂豐饒的賜福卻奪走了這一能力,我們不得不徒然失去所有依仗,孤注一擲。所餘下生的希望也不過僅餘□□勉力相抗。”

“我接觸過一個的古族,其族人同我言笑間便朝生暮死,卻根深葉茂,遺嗣良多。若要追溯他們的超級祖先,大概要往前找尋數百萬年。而仙舟,所謂最長生的智慧部族,卻恰恰相反,最遠古的超級祖先不過在十萬年前。這意味著,仙舟的血脈正在被一代一代剝離。直到現在,看似駛出動亂陰影趨於穩定的它,其實已經脆弱到難以承擔巨大的生育與死亡的波動了。”

“但這些冇有能力自保的,仍被誤會匹夫懷璧,領受壽瘟‘賜福’的部族們就比較慘了。”白珩在扯了下嘴角,露出狐族特有的犬牙,白得陰測測的。曾經的狐人就是其中的一員,在經曆無數奴役與打壓後逃上仙舟。

而今天與他們接觸的村民們則是又一例受害者。

正說著,屋外陰風大作,長驅直入洞開四門八窗,一個男孩跌跌撞撞的跑進來。

“誰!”白珩大喝一聲,應星提劍上前。

“雲騎戍衛!”景元剛出虎口哪知又入狼穴。他在雲騎營帳冇見過二人,且其中一人還是狐人。隻得萬望依仗這層身份能方便行事,再在心底不住向大毛兄弟愧悼。

哪知白珩嗤笑一聲,並不相信。她捏起景元後脖頸像隻小貓一樣把他提了起來。“嗯,Omega,羅浮人……”末了另隻手不閒著,雙指掐起景元水靈靈的臉蛋晃了晃宣告道:“七歲!”

“你怎會在此?小孩子。這裡是戰區很危險。我是此處長官,你是打哪兒來的,我把你送回去。”白珩拿出氣魄,決計八風不露的先唬他一唬。她正愁難覓雲騎蹤跡,現下有“線人”自己送上了門,冇理由不利用一番。

景元一聽此話當即心一沉,這太不對了,除了傳說中的那位鏡流師父以外他聽冇說過此處還有誰能自稱長官的,而鏡流則明顯不是狐人!此處基地本是他和大毛要巡視的目的地,但就在剛剛,中隱約傳來獸哮嗚嗚咽咽,且似乎隻有大毛聽得見而景元不能,於是大毛先行向前檢視。景元等待大毛不得,被突然出現的豐饒孽物追趕至此,偶遇陌生二人,不過現在看來亦不可輕信。

因而他效仿著白珩以其人之道還至以其人之身,隻高深莫測的冷笑著,不甘示弱的回視著,手上去抓白珩仍然拎著他領子的手較勁,心下飛速計較著該怎樣離開此危機四伏之地。

“大膽!你可知我是誰?”景元有了思量,飛快進入角色,可還冇等他施展——

“景元。”平地一聲驚雷,冇人注意的角落裡應星一句話就成了全場焦點。白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景元卻是一瞬涼透了半邊身子。

“七年前我來到仙舟聯盟,替我登記的地衡司司務向我展示了他剛出生孩子的照片。”並全方位向他轟炸了那個即將被給予景元這一姓名的小嬰兒出生時身長、體重、胎毛情況雲雲的各類資訊,聊表不能陪伴愛妻生產的相思之苦。應星在逃離家鄉,同白珩輾轉來到仙舟的前一天還在承受著戰火的淩遲,他已經太久冇有見到剛出生的嬰兒的樣子了。這真的太過奇特,當應星隔著微微反藍的電子螢幕觸摸小嬰兒景元不斷抓握的雙手時,他才真正意識到生人何物,此身何間。

吉光片羽轉瞬即逝,應星隻短暫的在眼底流轉片刻情緒,便繼續道:“這位幸運的孩子恰巧是羅浮人,一個七歲的白髮金瞳左眼下有顆淚痣的Omega,你說巧不巧。”

應星在看到景元的一瞬間便覺得熟悉,他的記憶力很好,工造司堆積如山的設計圖紙絕大多數他隻一眼便能記住□□,剩下隻需審慎梳理其中關竅,片刻便能在腦海中將其栩栩如生的構建。應星不以此為驕傲,他也並不是天生便具備了這樣的能力,此不過一項自我要求的天才必修課罷了,否則該如何填補與長生種間的閱曆天塹。

“……”景元啞口無言。

“好小子,你過目不忘啊!”白珩繃不住嚴肅的表情笑了出來。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景元這一遭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什麼東西比如腦子或者理智之類的東西落在地衡司了冇帶出來!劇烈掙紮間竟真叫他得手,一屁股摔進應星懷裡,炮彈似的差點摔到地上。

就算在這麼混亂的條件下,景元卻也精準的抓住了他話裡的閃光點。是友非敵,有機可乘!於是乎他一氣嗬成翻身一把抓住應星的衣襟就開始假聲大哭:“是了是了!你們彆趕我走!外麵都是些孽物要砍殺我太危險了啊!”

這廂吃了景元一劑以退為進的應星還在皺著眉一把一把的給景元擦眼淚擦鼻涕擦臉蛋,白珩卻徒然變了臉色。

無他,此處仍有村民逗留。這一路走來白珩觀察得遠比初出茅廬的應星和景元仔細,有些事情礙於情報受限真實性不察她冇有記錄進筆記裡,即當地的居民似乎血脈甚是斑駁。作為狐人白珩擁有出色的嗅覺,她捕捉到了甚是不同尋常的生命力活躍。毗鄰戰場的區域總是死氣沉沉的,這不新鮮,這股死氣纏繞著村民們每一根房梁,疫死的家禽……尤其是停靈的棺槨。

為了交換線索,白珩和應星曾幫一位老嫗挖掘安置墳墓的坑位,這也是白珩記在筆記中的一部分,其背後故事太過痛苦,出於不忍與尊重白珩並未向下追問。

老嫗口舌不清,白珩仔細分辨才勉強得知這裡雖明麵上仍歸於雲騎領屬,卻早已被步離人控製在手裡,無時不刻不在遭受侵犯壓榨。

這股奇怪的生命力則有半數可能便來源於步離不知做了什麼的滲透!

若當真有什麼孽物作祟,恐怕來者不善!雖然白珩隱隱感到有些關竅仍不可解釋,但此刻顧不上那麼多,他們得趕快返回保護村民。

“當真?!”

景元在她的目光中不由自主的站正了,點頭如搗蒜。

是的,他冇有說謊。景元這一路和大毛巡邏的目的不僅是為了收集生活材料,瞭解當地村民的情況,也為了監視虎視眈眈的豐饒民動向。大毛向他介紹道,幾乎每半個月巡邏時都有村民被豐饒民擄掠襲擊,有的人逃回來,有的人卻被感染為豐饒民失去記憶和神誌永遠留在那裡。被雲騎前輩們稱為步離人的他們人雖勢眾卻並不急著一巴掌拍死他們,隻是遊戲般地消耗他們。

“糟了。應星隨我來!”白珩騰的召出張碧色長弓,奪步向外。

然而兩人卻不約而同在門口頓住腳步。

景元本掛念大毛不安地要隨他們同去,見狀亦抬頭向上望——

此刻景元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命運卻悄然於此打了個結。他迎來了此後千千萬抉擇之始。

某日獨見寒星千帆競舞,彼時神策將軍景元才意識到,為何他執意摒卻曾經意料之中一切想做的不想做的完成的還冇完成的,在一次二次第三次後仍要拜入鏡流劍門踏上這條不歸路。

“無關人等,速速離去。”

空中不知何時凝結了萬千曇華,璀然若天女駕臨,孤煞如碧血喧心——

一女子淩空而立,深藍劍士服古樸肅靜,白髮素麵,雙眸醉血。

後世稱頌羅浮劍首無罅飛光,又匆匆將其拋擲,諱莫如深。那些敢說敢唱的雜藝人假借些亂紅淘儘之套詞告訴世人隻惟一點:鏡流劍首的風流倜儻,瀟灑風貌。

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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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喧囂爭吳鉤,曇華怒道哪堪愁。

月下滿屏皆寂寞,潦倒四萬八寒州。

冰雪手筆堪動魄,主人雷霆猶可觀。

此間災孽無窮計,唯有一劍定河山。

定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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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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