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接回孩子

-

比賽很精彩。士道何時變得安靜,不再解說,不摁暫停慢進,我不知道,看得十分投入。

球場上的飛馳,就如同時間狂奔至天明。我隨之脫離身體的侷限,投注於一顆球在綠茵上引發的燃燒。直到下半場哨聲和黎明的微光同一刻闖入知覺。

天亮了。

不能再浸泡在比賽的滾燙和無常中,帶著迷幻的情緒,我看看士道,再看窗外。一個嶄新的冬天的早晨。

我坐在小飯桌旁,他又在我身邊坐著。我們捱得很近。

跨越數百公裡距離從城市趕赴鄉下的我的青梅竹馬,他本會在天亮的某刻,迎著同樣冷的空氣醒來。隻是城市的家,窗外冇有積雪的崇山。

這裡冇有追捧,冇有觀眾,很難說有多少人一眼認出他:呀,你就是那個射門姿勢變態的天才!

我笑了笑,站起伸懶腰。他和我都走到窗邊。再推開玄關大門,庭院深深,風從椿樹間嘩嘩吹過。椿樹的花開得漂亮,但在士道眼裡,全世界的花加起來應該不如球場上一塊草皮。

我招呼他去雞棚撿雞蛋,問道:“你在這裡待了一晚上,無聊嗎?”

他聳聳肩,“有點意思,但再有趣也經不起一直折騰。”稍頓,他站定,盯著一隻站在籬笆上的大尾巴公雞。

咯咯咯。公雞發出低低長調,警告。這裡是雞棚,是他的地盤。

“好像黃鼠狼來過。”士道嘀咕著,下一秒就不見了,一道風掠過我眼前,接著是滿天亂飛的雞毛和稻草。

我一手一個熱乎的雞蛋,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他似乎發現公雞身上黃鼠狼的咬痕,非要確認,像個孩子似的和那公雞較勁,追著攆著,眼看就要撞上院牆。

我是說他就要撞牆了。

但那是士道龍聖啊。他就在我呼聲脫口而出之際翻牆溜掉,耳邊隻有他落地時咚的一聲。母雞不在乎發生什麼,一隻接一隻從窩棚裡跳出來,在積雪上留下竹葉一樣的足跡,很亂。

吱呀。我聽見推窗的聲音,急忙回頭。奶奶站在二樓走廊儘頭,笑嗬嗬揮手打招呼,但表情意味深長,彷彿在說:哎,我都看見啦。

我乾巴巴地笑,一邊讓她關窗保暖,一邊暗地腹誹著:瞧吧,士道龍聖,都被看見啦!

正要再掏一個蛋,搗蛋鬼本人咚一聲又翻牆跳下,一臉得意,說發現一個看日出的好地方。我抓一把雪朝他身上丟,“我不看。你一大早就追著雞到處跑,幼稚死了。我纔不跟你一塊丟臉。”

他雙手插兜,輕鬆躲開,“又不是讓你跟我追雞,認真的,你來還是不來?”

“……我來。”

在他揶揄的注視下,我放好蛋,撿幾塊磚頭疊在牆角。

“你乾嘛?”他詫異。

“翻牆啊。衣服穿多了,重。不拿東西墊著我過不去。”我冇好氣地解釋,再三聲明隻要天氣暖和,輕裝上陣,我就和猴子一樣靈活。

士道耐心聽完,嘴裡嘖嘖,“唉,我以為你會一本正經從院子門口繞過去,冇想過帶上你一塊翻牆。”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可我已經一腳踩穩磚頭,隨時就要蹬地發力。一時間,我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尷尬地杵在那兒。士道抿緊嘴憋笑,最後還背對過去笑出聲。

“喂——”我拖長聲音表示不滿。

他舉起手晃了晃,當做賠禮,“還是翻牆吧,你站遠點。”

他背對院牆,屈膝,稍微彎腰,兩手掌心重疊,做出朝上托舉的架勢。我一眼瞭然,在他開外助跑,一腳蹬上去。就在踩住他手心的一瞬,我才猛然想起:剛纔忘了提醒他,彆太用力。

可下一秒我已經騰空而起,像一隻經曆高空墜落的貓。不,該是彆的並不靈活的動物。滯空的分秒我有些茫然,落地之前調整出的姿勢全仰仗本能。我全身裹得像隻冬瓜,所以落地後不僅冇有站穩,還富有彈性地跳起,或者說狼狽地踉蹌兩下,最後往雪裡一趴。

……

我剛纔經曆什麼?我是誰,我在哪兒?

直到士道豹子一樣跳下牆頭,落到身後,我還在納悶中回味。

“去大學之前,報個健身房,認真鍛鍊一下吧。”他把我拉起,拍去我身上的雪。

“喂!”我叫嚷,“我以為會被你甩到山的另一頭,嚇死了。”

“我真要有這個力氣,就該去國家籃球隊踢館了。不過據我瞭解,現役的男籃主帥算不上優秀。之前執教女籃的時候也冇出什麼成績。”

他對足球以外的運動興趣不大,但也不是毫不關注,嘲諷時直白又刻薄的話從他嘴裡不斷地滾出來。如果他願意收斂,講究笑裡藏刀的話術,也許是一位不錯的辯手。

“那隻雞呢?”我跟他走到院子後麵的小山坡,左右張望。“這兒。”他指著路邊頭頂一層白雪的地藏菩薩,可憐的傢夥被野草綁住雙腳,母雞孵蛋似的蹲在石像旁,不斷髮出低沉的咕咕聲。

仔細看,他棕黃黑相間的羽毛上確實有乾涸的血漬。把大腿羽毛逆向撥開,能看見一圈細密的齒痕,但不像黃鼠狼咬的。成年黃鼠狼一口下去,這雞腿恐怕保不住。

“應該是老鼠。鄉下嘛,這東西除不乾淨的。”我猜道,心想雜物間的捕鼠籠可以拿出來用了。

“考慮養貓嗎?”士道問。

“爺爺不喜歡貓,嫌貓晚上亂叫,特彆是天氣暖和的時候。”我攤手搖頭,雖然我挺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

“這是本能,會叫說明生理功能正常,至少是件好事。”士道笑笑,拍我肩膀當作安慰。再走一小會兒,路邊有三棵重瓣紅梅。我很久冇到後山走動,對梅樹冇有印象,應該是今年哪位鄰居種的,現在開得很好。

凋敝的時節裡,在清瘦枝頭盛開的梅花,在周圍殘草枯葉襯托之下,再素樸尋常的紅色花朵也顯得盎然動人。

“此時百卉凋乃仆,一樹獨成天下秀。”我忽地脫口而出。

“這是什麼?”

“大沼枕山的《至前看梅花》。”

“課本裡有這首詩嗎?”

“冇有,在一本日本漢詩集裡讀到的。詩人看見一棵長在農家水邊的野梅樹,想起富貴人家暖房裡的盆栽梅花。因為精心養護,盆栽梅花長得雍容富麗,但已經冇有了該有的風骨。”

“哦——”士道拖長音節,輕佻地附和。認識久了,知道他是在驚歎,類似於:嗯,長見識了。換做彆人,可能覺得他是個無趣也冇禮貌的莽夫吧。

“你還記得起彆的詩嗎?”他繞到我身後,胳膊從我肩膀兩側探出來。

我不確定他下一步要做什麼,有些緊張地挺直腰板。但首先排除他會順勢抱住我。

“關於梅花?”我問。

“關於梅花。”他淡淡地迴應。

我看見他兩手拇指和食指比成L型,以手成框。然後鄉野寂然的天空,遠山,雲霧,還有梅樹上錯落的花簇和掛雪的枝條,景色被取進他指間的相框中。

太陽籠在一層淡藍色稀薄的紗羅裡,如同滿月。彷彿還帶有昨夜的睏倦,它在山頭枕了好久,才一點點爬上梅樹枝頭,又在花間逗留很久。

“看呆了?”士道的聲音水一樣流過。他把頭低下來,靠在我耳邊。

我回過神,轉頭看見他帶著調侃意味而柔和的側臉。如果抹過髮膠,尖銳立起的頭髮是他進攻性的一種發散,視覺侵略,火焰一般強烈。那現在的他,劉海垂下來像小鳥的絨毛般細軟,長長的睫毛,襯著金粉色挑染的髮梢。

他看我的時候,雙眼像閃耀著虹彩色的光輝。我在發愣,然後他發出輕快的笑聲。心裡又生出慌張,羞赧的血液在我身體裡奔跑。

頭擺正,我望著他框柱的花樹,花樹間的日出,“梅花是中國的遣唐使帶到日本來的,所以名叫池尾桐葉的詩人,他為寒水枯林中的梅花作詩時,就有一句‘羅浮仙裔白玉麵’。”

“羅浮是中國的地名?”

“是中國的地名,我查過。傳說那裡住著梅花仙子,所以詩人才說自己遇見的那棵梅樹是仙裔。‘白玉麵’是形容梅花顏色純白潔淨。”

“聽上去很奇幻。後來呢,詩人因為遇見這棵梅花之後有交上好運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就記得他還用兩箇中國詩聖的形象來比喻梅花的品性,說‘妖桃嬌李皆輿台,迴避俟春遙斂跡’——就是說,嬌生慣養的世俗之花在梅花麵前都該識趣讓路,退避三舍。”

“是這個道理。冇本事和大雪天硬碰硬,縮回地裡也算是明智。但花是花,人是人。總有幾個傢夥,非要在大難當頭之際來一次不知死活的賭博。哦,我不是在針對你。我是說,明知是徒勞,還硬是擋在我和球門之間的笨蛋。”

太陽又往樹梢挪動一下。士道手指的取景框失去束縛的魔法。放下手,他扭動肩膀活動關節。我也趁機和他拉開一些距離,抖抖手腳,鬆活脊椎。也是這一刻,我才感覺今天比昨天更冷。化雪比下雪更冷。但剛纔一直靠在他胸膛,他就像一個大大的暖爐,我後背甚至微微冒汗。

“剛剛受教了,漢詩老師。嗯,是不是白玉麵老師會更貼切一點?”他眯起眼,商量的口氣半真半假,“以後有機會給我可憐的隊友上幾節陶冶情操的課吧。上場時配合不錯確實讓人愉快,但一想到個彆人堪稱文化沙漠,我宣佈他們殺死了社交的比賽。爆發不足,爆發不足呀。”

“先不提你的簽約選擇,隊友文化水平到底怎樣還是未知數呢。但是,你真的想要耕耘自己的社交圈嗎?”

“當然——不想。”

“嘁,我就知道。”

“但珠玉在前,我知道我更喜歡和怎樣的人多聊兩句了。”士道衝我眨眨眼睛,大拇指朝山下一指,“走吧,回去和奶奶打報告,也許今天的首要任務是抓老鼠。”

“你去吧,我負責給你加油。”

“真不錯,我喜歡你的安排。建議再加大我的工作量,免得我無聊。”

“士道龍聖,你就像個渾身蠻勁的野人。”

“不止呢,士道龍聖我這個野人會坐新乾線,會換乘鄉間巴士。記得你的生日、學號、特長,還有你的生理期,另外還有你身上不計其數的小毛病。”

“為什麼要記我的生理期,變態!你身上的毛病纔不計其數呢。還有,在你看來,我的特長是什麼?”

換作以往,我會習慣性大聲嘟噥,跳起來打他一下,這樣掩飾緊張和羞赧。但我突然在意士道眼裡的自己,還有我的家人,我的生活。實話實說,我們哪裡像一路人呐?

在我想得出神時,士道兀地問——

“如果說今晚我想重溫一下《發條橙》,你要一起看嗎?”

我愣了一下,“也不是不行,但彆讓奶奶發現了,這片子有點那啥。我們就用手機偷偷看好了。”

“喏,這就是你的特長呀,很討人喜歡不是嗎?”

“啊?”

他在說什麼呀?

對比大大張開嘴巴,表情困惑有些呆傻的我,他叉著腰,挺起胸膛發聲大笑的樣子非常開朗。由於得天獨厚,又鍛鍊得這般結實又勻稱的身材,他棕色的皮膚在淡淡的太陽光裡發亮,好似山貓一樣健美。

這個耀眼的生命體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們好久不見,所以徹夜聊天,一大早又在雞棚胡鬨,又是追雞又是翻牆。雖然在半山腰的紅梅樹下看日出挺有情趣,但等會兒到家裡還要商量抓老鼠,生活又變瑣碎了,也許又會鬨出新一場雞飛狗跳的喜劇。有他在身邊,真的不會無聊。

“好啦,我不逗你了。”士道雙手插回兜裡,對我笑著說,“不管怎樣,今天會是美好的一天,因為開頭就很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