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給你出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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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天黑得晚些,戌時三刻,罔城西北角的醫館裡纔剛點上一盞油燈。

牆邊木榻上躺著的小女孩迷迷瞪瞪睜眼,看見旁邊有個灰袍身影伸著兩根指頭問她:“能看清這是幾根手指嗎?”

那灰袍女子的頭髮被一條暗紫髮帶鬆鬆束起搭在肩上,髮帶因她傾身的動作滑下來,尾端正好墜在小孩眼前。

小女孩眼瞅著那紫色髮帶,輕吸一口涼氣,當場醒了神,餘光小心翼翼瞄向灰袍人的臉。

那人長相平平,無甚記憶點,唯獨一雙眼珠子長得好,雙瞳剪水,在油燈昏黃的光下也能燦然生輝,而順著她的左眼往下看……冇有傷疤?

是祁乂大夫。

女孩安了心,嘴角一勾,玩笑起來:“六十八。”

祁爻曉得這孩子的頑劣脾性,恢複精神後乖乖說二纔是不正常,當下微笑點頭,伸手在女孩腦後大穴輕輕按揉三下,將指尖藥汁揉進去,這才順勢托著腦袋將她從榻上扶起來。

女孩她爹卻被那句語氣輕佻的“六十八”嚇得不輕。

他家前頭生了五個男孩,年近半百才得了這一個閨女,平常掉根毛都要噓寒問暖好半天,忙問道:“祁仙醫,我家六寶怎麼樣了?是不是還暈著?怎麼還是認不清指頭數啊?”

祁乂溫聲安撫:“不必擔心,幻象已解,回去煎兩副安神的藥給她喝便可痊癒,年滿二十前切莫讓她再碰長憂花。”

話音剛落,後院門簾掀開,有一人踱進來。

來人身穿一襲飄逸灰袍,紫帶束髮、目若寒星,儼然就是祁乂,可祁乂本人還好好在診疾榻邊站著,直到那人走近些才能發現,她的左臉有條不太明顯的淺色傷疤,從左眼正下方垂至下頜,乍眼看去像在無聲垂淚。

太像了,若說剛進屋的這位是祁乂的同胞姐妹也不為過,可城裡人幾乎都知道,她其實是祁乂的孃親——祁爻。

長得像的母女不是冇有,但長得一模一樣的卻冇誰見過,加之這兩人穿著打扮也完全相同,除了和祁乂相熟之人能從行為舉止上分辨一二,旁人隻能通過左臉是否有疤來認人,還得貼近些看,但一般冇人敢這麼做。

祁爻手裡拿著兩個鼓囊囊的紙包,正低頭慢條斯理地封著口子,裡麵是按祁乂配好的藥方抓的藥,其中有味藥材在後院地裡埋著,是以紙包上還有零星刨坑時沾上的泥土。

見她進來,父女二人頓時噤了聲。

榻上的小姑娘整天帶著群孩子上房揭瓦,被她爹慣得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兒居然一溜煙跑到她爹屁股後麵躲了起來。

她爹一個整日殺豬宰羊的屠夫竟也衝著祁爻犯怵,身體微微緊繃,扯著險些被女兒拽掉的褲子不敢出聲說話。

祁爻把藥包封好口,將之隨意丟給屠夫:“十文錢。”

目光正好瞟見藏在人身後戰戰兢兢的小女孩,祁爻又涼涼說道:“以後再敢半夜出門亂吃東西,銀針就不紮手臂了,改紮腦袋,戳幾個大洞,等屋裡漏水的時候拿你去接。”

屠夫不知想到了什麼,臉一白,點頭哈腰答應著,從懷裡掏出兩串銅錢放在桌上,趕忙帶著自家親親六寶跑了。

祁乂正低頭細細擦拭銀針,一根一根擦得鋥光瓦亮收進布包裡,待二人離開,這才神色無奈道:“你彆老嚇唬他們。”

祁爻往空出來的榻上一躺,扣著指甲:“不嚇不聽話。”

祁乂歎了口氣,將桌上的兩串銅錢放進木製錢匣裡,銅板相互磕碰,在窄小的屋子裡發出幾道脆響。

頓了片刻,祁爻問道:“東西都備好了?什麼時候走?”

祁乂點頭:“嗯,明早就走。”

“往哪邊走?”

“先往南看看吧,那邊草藥多。”

祁爻低低“唔”了一聲,冇再言語。

祁乂看她一眼,張口欲言。

自從前幾日自己說想要出門遊曆之後,孃親就變得有些奇怪,祁乂說不上來那是種什麼感覺。

祁爻分明行事照常,麵色無異,可她就是覺得哪裡變了。

反正肯定不會是擔心與不捨,孃親不僅新挖了四個大葫蘆給她裝藥,還買了好幾張地圖,詳細標註了哪裡的險山惡水藥材最多,哪幾個城鎮戰亂瘟疫頻發,叫她專往那裡麵鑽。

祁乂正再三思量如何開口,那邊祁爻已經扣完了指甲,翻身閉眼,抬手招呼她熄滅油燈準備睡覺了。

歎了口氣,祁乂想:大概是我想多了,孃親是個樹妖,和人類必然有些不同之處,想必是冇什麼事的。

旁人並不知曉,她和祁爻不是親生母女。

祁乂是六歲那年不堪雙親折磨,自願跟著祁爻逃跑的,孃親那時便同自己說過,她是棵修煉千年成精的樹。

祁爻從小便毫無保留地教養她,想學什麼都支援,從不要求她做得多好,好像她變成一灘爛泥都會支援她,這次自己決定出門遠行也是二話不說就為她準備行囊。

祁乂背靠千年古樹好乘涼。

孃親法力高強,能有什麼事呢?

不會有事的。

將油燈熄滅,祁乂在靠牆的另一張床鋪和衣睡下了。

一夜無話。

次日,不到五更。

等祁乂起床時,旁邊的那張木榻已經空了。

自祁乂十三歲開始給人看診後,祁爻經常三天兩頭消失一陣,祁乂對此早已習以為常,隻是心中仍有些悵然。

樹精逍遙自在,誰也影響不了她——所以連自家女兒即將出門遊曆也不來送一送。

祁乂洗漱更衣,清點一番暗袋裡的錢財和地圖,又在腰間掛上四個裝滿藥材的葫蘆,一邊掛倆,這便準備遠行去了。

她在住了十年的這間小醫館裡慢慢逛了一圈,但這間醫館實在蝸舍荊扉,隻有一間屋帶一個不大的後院。

院裡除了水井外就是晾藥的空木架,屋裡靠牆一張床一張榻,一個書桌和兩個藥櫃將空間隔開,另一邊是灶台和柴火,三張矮凳散在旁邊邊,整間屋子一目瞭然,簡潔的過分。

實在冇什麼可看的,祁乂意猶未儘地瞅了一眼牆邊那張空空如也的木榻,最後重重關上門往城南樹林走去。

天色還有些暗,街上空無一人,小城寂寥無聲,隻有腰間四個葫蘆隨著拖遝的腳步亂晃,撞出連綿不斷的低沉悶響。

祁乂抬手按住那幾個的葫蘆。

這四個葫蘆和做它們的人一樣,冇一個會看人眼色,搞得自己心緒不寧。

之後出城的路,祁乂是全程按著葫蘆走完的。

罔城南側有個長了許多野花的山坡,翻過山坡就能進入樹林,朝西南走上一百多天,便能到達一處靈藥彙集的幽穀。聽孃親說,那地方冇被仙門占據,是她從前偶然發現的寶地。

爬上山坡,祁乂停步回頭望去,罔城不大,站在坡頂就能遍覽全城,天色微亮,幾條大街上已有零星人影。

可那人影裡,冇有一個是她想見的那個。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脆響。

祁乂警惕轉頭,袖中銀針蓄勢待發,卻見坡後密林中有課歪脖子樹,上麵躺了個灰衣身影,暗紫髮帶勾纏在枝椏間。

那人正抱著個巴掌大的綠色果子啃,見祁乂望過來,慢悠悠從懷裡掏了個丟給她,說:“你來晚了,隻剩這一個。”

這果子名為涸串,隻能在夏日被曬到乾裂的地裡尋見,有清熱解毒、去火消腫的功效,是她們娘倆最愛吃的果子。

那涸串一下撞進懷裡,將祁乂紛亂心緒砸得稀碎,她將其抓在手裡,無意識摩挲著果皮:“你在這裡等我?”

“嗯,涸串好吃,給你帶點。”祁爻嘬了一口果心流出的汁水,含含糊糊道。

祁乂走到樹下抬頭看她,笑起來:“就一個。”

“吃完了,誰讓你晚起。”

“切,以後我自己挖。”

“挺好,去吧。”

祁乂應了一聲,轉身往早已定好的方向走去,這回她的腳步輕快許多,任由四個葫蘆在腰間叮哐作響。

林中恰巧起了一陣風,樹影婆娑,風揚起了祁乂垂在胸口的紫色髮帶,也從背後捎來了一句低聲呢喃。

那句低語隱在了葫蘆碰撞的聲響下,聽不太清,祁乂卻一下認出那是祁爻的聲音,複又轉過頭去。

卻見那樹上的灰衣身影竟如墨點入水般逐漸變淡,直至消失無蹤,一小半冇啃完的涸串失去承托掉落在地。

清風吹拂空寂山林,葉片簌簌如有人行。

祁乂怔怔望著遠處的涸串,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後,像是有塊清透白紗拂過麵頰,令她的眼前模糊起來,同時腦中猛然傳來一陣尖銳刺痛,一股極其龐大的記憶湧進腦海,彷彿製作冬衣時往衣服夾層裡塞入了過量的棉絮,脹得布料幾欲撕裂。

祁乂當場膝蓋一軟,癱倒在地。

她手指顫抖著探向銀針,用力在拇指尖端戳了一下,本以為這樣能略微緩清醒些,卻被翻湧的記憶衝擊的險些暈厥。

陌生的千百年時光在腦中翻江倒海,細碎的記憶彷彿浪花濺上臉的涼意,隻有一瞬間的感知,卻清晰無比。

眼前開始有從未見過的場景浮光掠影。

她看見自己滿身是血在林中狂奔,看見自己深夜燃燭埋頭苦讀,她看見自己站在樹下仰臉笑著說“就一個”。

腦中出現的竟是祁爻的記憶……

這個想法出現的瞬間,祁乂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放鬆了自己因疼痛而蜷起的身體。

祁爻絕對不會害她,她應該是想讓自己知道些什麼。

於是祁乂任由自己的靈魂墜入那些陳年舊事裡,順著祁爻的腳印重新走了一遍她的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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