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傭兵團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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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雪暗冰橫

謝長纓一路縱身輕掠,於市坊間零星燈火不可及的黑暗之中循著地道的方向一路疾行,卻始終未曾聽見半點兵戈交鋒之聲。

這令她心下愈發不安。

她的腳步輕盈地踏過陰影之中的青石板路,四下萬籟俱寂,唯有寒意不減的夜風徐徐拂過耳畔,窸窸窣窣地搖動街角幾無生意的乾枯枝丫,一如潛行者的衣料輕響。

行近謝府院牆之時,謝長纓方纔遙遙地聽見了風中嘈雜的人聲,而院牆與偏門之處又似並無搏鬥的跡象。見此,她不著痕跡地鬆了一口氣,一手按上腰間的佩劍,翻身躍上了牆頭,複又悄然側身閃入臨近的屋頂,向府內而去。

謝長纓敏銳辨別著聲音的方位,衣袂摩挲的輕響被颯颯的夜風悄然吞冇。而在行過數處綴連的屋頂後,風聲中夾雜的喧囂也越發地清晰可聞。

她無聲地點足落於又一處廂房的屋頂,隱於屋脊之後展眼而望,便遙遙地見到了臨近院落之中晃動如星的火把。隻不過思忖了片刻,謝長纓已然躡手躡腳地縱身攀上了院落北側臨近此處的屋頂。

此刻庭中恰是一片人影搖亂,謝長纓再定睛窺視時,卻見那些不速之客似乎頗為倉皇地正向西北側偏僻處退去,而府中匆匆武裝得當的家仆門客們卻是猶疑著並未緊追上前。

院中的青磚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數十具高車士兵的屍體,致命傷處的劍鋒走勢卻又大多相似。

想必是謝明微的手筆。

她心下立時便已有了決斷,隨即避入暗處悄然躍下屋簷,於牆壁山石的陰影之間無聲拔劍,而逡巡的目光已在劍刃出鞘的瞬間鎖定了一人。

夜風一霎而起,如靜水之上驟然暈開絲絲漣漪,攜著二月隱隱的冷梅香,捲動著一縷長髮輕輕揚起,又於倏忽之間染上猝然飛濺四散的殷紅血色。

謝長纓猛地抽出長劍,踢開了那具尚有餘溫的高車士兵屍體,卻也並未向著那些撤去的高車士兵再次出手,隻是微微側目看向了遠處滿麵警惕卻也不掩疲累的家仆們,微微上揚的語調之中反是一派了無臨敵之意的漫不經心:“不追麽?至少也該看一看,他們從何處而來。”

說罷,她複又笑吟吟地瞥了一眼正立於一乾家仆前抬手虛攔神色謹慎的謝明微,方纔轉過了身,與那些四散的高車士兵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隨行而去。謝明微亦是立時收了手,縱身引著那一乾人緊隨著謝長纓的腳步追來。

“方纔戰況如何?”察覺到謝明微已然跟上了自己,謝長纓卻也不回首,隻是似笑非笑地輕聲開口,“看起來,這些人不是從府外潛入的。”

謝明微頷首,而後在對方側目之時,快速地比了一個手勢。

“二十餘人……這一點傷亡,恐怕不足以令他們退卻。”

謝長纓不緊不慢地說著,腳下的步伐卻已然一頓,她不覺抱著臂冷笑著望向前方,而目之所及的濃稠夜色之中,十餘名高車士兵四散著翻出了謝府的院牆,更多的則是躍入了山石枯藤掩映之下的一處隱蔽而狹窄的密道。

“果然,想必是他們也發現了後路被斷,不得不回援。”謝長纓行至密道旁,並不急於動身再追,隻是略一俯身,在瞥見密道中隱隱彌散的煙塵後,又探了探密道旁散落的泥土,“很新。”

而後她重又直起身來,目光越過了一旁若有所思的謝明微,落在了趕來的家仆之上,忽而笑得戲謔:“罷了,窮寇莫追。取些生土,將此處填上吧。”

“是。”

家仆們應聲而去。

謝明微瞥了一眼密道之中的煙塵,好似嗅到了彌散而來的木屑氣味,也不知是不是那些高車士兵挖掘地道時留下的。他淡淡地蹙了眉看向謝長纓,好似已猜到了對方的打算。而謝長纓保持著方纔那般戲謔的輕鬆笑意,舉步自院落一角提來了一罈烈酒,繼而很是隨意地將酒罈啟了封,揚手摔入密道之中。

“他們繞開了今日城南開鑿的塹溝直取謝府,若非我臨時起意,建議他們將塹溝延伸開鑿至偏僻處,隻怕無從及時截斷他們的密道。”她殊無異色地微笑著,自袖中取出一根火摺子輕輕劃亮,又在火光中抬眼看向了謝明微,“明微,這意味著什麽,你應當能夠想到。”

謝明微默然片刻,而後神色沉沉地點了點頭——這意味著,高車叛軍在城中留有內應。

“看來最艱難的時候,纔剛剛開始啊……”謝長纓冷哼一聲,將火摺子也遠遠地擲入密道之中,而後快步拉著謝明微的手,退步至遠處的院牆之下。

星火在晦暗的密道之中明滅一閃,而後在轟鳴的聲響中驀地如燎原般綻作耀眼的亮色。

“砰”!

而在這一霎的訇然巨響與眩目明光之中,謝長纓反倒是氣定神閒地回身看向了謝明微,於火光映照之下輕輕抬手,仔細拭去了他麵頰上不知何時濺上的血跡,輕笑著調侃道:“不錯,比上一次穩重了許多。”

謝明微一時卻是不知當作何反應,隻是立在原地略有些無措地平視著她,良久,方纔在謝長纓收回手後,輕嘆了一聲,打著手勢詢問她接下來該當如何。

“待我安排過府中事宜,自會去尋堂兄商議對策,你不必擔憂。”謝長纓沉吟片刻,斂去了幾分隨性的笑意,低聲道,“不知內應究竟在何處,你在府中還需多加小心。”

謝明微自是頷首應下,複又不自覺地暗暗瞥了一眼四下裏匆匆趕來的家仆們。謝長纓在與他交換過彼此擔憂卻也堅定的眼色後,仍是神情如常地信步迎上那些家仆,若無其事地提點安排著府中諸事。

而將一應事務安頓完畢後,謝長纓便又匆匆牽了馬,一刻未曾耽誤地往城西趕去。

方纔謝府中不尋常的響動亦是驚破了城中入夜的靜寂,謝長纓縱馬自空闊的長街西行時,兩側市坊正於達達迴盪的馬蹄聲中次第亮起點點燈火,如惺忪的睡眼,又似雲霧間昏暝的星子。

她行至西城門前跨步下馬,再回望身後長街之時,已見城中商賈兵戶們的宅中燈火綴連有如星河。

“何人?”前方城門之下的守衛見得竟有人乘夜縱馬而來,一時俱是警惕不已,高聲呼喝起來。

“我自城南而來,亦是謝府之人。”謝長纓也不欲在此徒費口舌,仍舊壓下聲線模仿著男子,取出腰間的謝氏魚符在他們眼前晃了晃,“方纔的動靜想必諸位也聽見了,我有緊急軍情報與府君,還請領路。”

“……明白了。”守衛應是早已得了謝征的口信,故而在瞥見謝長纓手中的魚符後便不再多言,隻是吩咐從屬的士兵們暫且讓出登城馬道的關口,又道,“府君正在門樓上處理軍務,請吧。”

謝長纓頷首,徑直走上馬道趨步向門樓而去。此刻她上得城牆略微側目遠眺,方見那城外牆下雖仍無聲息,卻已分明是一片交鋒過後的狼藉,稍遠處荒野之上未儘的餘火正明滅燃燒著,隱隱照見不辨敵我的斷戟殘箭斜刺入土。

她不由得微微蹙眉思索起了高車叛軍今夜這番難辨目的的進攻,也恰是在此時,前方門樓下已有熟稔的聲線響起:“……你怎麽來了?可是為方纔城中的異動?”

“堂兄?你說的不錯。”謝長纓回神抬眼,正見謝征一麵按著額角一麵大步走出了門樓,正難掩訝異地看向了自己,便上前數步行至他身側,壓下聲音簡短解釋道,“南麵的叛軍有了異動,他們的人手準確繞開了今日城內臨時掘出的塹溝,襲擊了謝府,好在未曾得手——堂兄,我想你也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不論是謝府的位置,還是今日將將開鑿的塹溝的方位,都不是易得的訊息。”謝征聽罷,眸光亦是沉了下來,以僅有謝長纓一人可聞的聲音答道,“內應。”

“是啊……”謝長纓輕哼一聲,目光掃過四下裏執弓弩刀戟立於垛口旁的士兵與將官,索性抬手親昵地攬上了謝征的肩頭,裝作兄弟私語家事的模樣低聲冷笑著,“原以為城中糧草充足便能固守數月,如今卻是危險。”

謝征瞭然,身形雖在謝長纓勾肩搭背之時仍不由得僵了僵,卻也立刻配合地與她踱步行至僻靜處,又道:“滹沱水自東北方流經廣武城,又折向東南方,叛軍分駐城池南北,原本是斷不敢在河水上做手腳的,但若是城中有了內應,便是另有下手之處。至於糧倉……也是同樣。”

“所見略同。府庫中存了多少淨水的明礬石?”謝長纓說到此處,略微一頓,嘆道,“其實他們若當真對城中用水下手,隻有明礬石怕也不夠。”

“儲量並不算十分多,不過——若能在用儘前處理完內應,便不算大問題。我會自新興郡舊部中挑選可信的心腹進行此事,但願……不會太晚。”謝征輕輕地嘆息一聲,側目看向了謝長纓,“長纓,往後一個月,隻怕會常常需要你的協助了。”

“自然無妨。”謝長纓笑著,自是答應得從善如流,“我畢竟也曾是洛都的繡衣使,豈會在此時露了怯?”

“長纓……”謝征卻似乎仍舊心存不安,“我總覺得,這一次胡人南下,絕非如往年一般隻是尋常地劫掠物資。他們費儘心思興師動眾十萬餘人,而如今已過了冬天。”

“以中原的亂象,誰不想分一杯羹?隻願晉陽的那位二世祖,切莫如前任雁門郡守一般短視——畢竟如今的廣武城中,守軍恐怕不過將將三萬。”

“你猜測得不錯。”謝征長嘆著,抬眼眺望城外的荒煙蔓草,感慨似的喃喃道,“雁門郡的冬天,還遠未結束啊……”

這一日是崇熙元年的正月十三,若乘夜登上廣武的門樓舉目四望,唯可見孤城巍巍、荒野寂寂,而城中人的來路與去處皆湮冇於北疆的枯柳黃楊之間。

如謝征所言,雁門郡的嚴冬,還遠遠不曾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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