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彌月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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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的夜,偶爾被啼哭聲劃破,宮人上千,竟無一人聽過如此嘹亮的啼哭,它足以穿透雲層,也足以陰蔽日暉,隻覺他哭時,悠悠天地亦為之震盪。

僅有一人,對他的啼哭渾然不察。

床上用品已煥然一新,桑玥也換了乾淨衣衫,但她一會兒便發一身汗,於是衣衫換了一套又一套,直累壞了服侍她的人。

從清晨到日暮,產後虛弱的她昏睡了整整一天,明月高掛時,秋風掃落葉,她方纔悠悠轉醒。一睜開紅腫的眼,便得見一個軟軟的小東西趴在自己的身上,他的嘴正含著自己的……吸幾下停一停,吸幾下停一停,眼睛閉著,鼻子裏有弱弱鼾聲傳來。

她滿足一笑,身子動了動,下麵如火燒疼痛,呼吸便粗重了一瞬。

這個細微的響動驚醒了旁側坐著小憩的人兒,她趕緊掀了不知何時、不知是誰蓋在她身上的薄毯,走到床邊,眸子裏堆滿了倦意,但更多的是欣喜和忐忑:“玥兒,你醒了。”

桑玥側目,瞥見了憔悴不堪的冷香凝,事實上,桑玥難產的一整晚,她一直在秋風蕭瑟的廊下徘徊,孩子出世後,她顧不得休息,讓慕容拓遣散了宮人,親自照料了她和孩子一天。

自從上次小產之後,她的身子虧空得十分厲害,一天一夜的勞碌和高度緊張幾乎掏空了她所有體力。但當著女兒的麵,她不會表露出來。

桑玥的觀察力何其敏銳?隻掃了一眼便知冷香凝渾身疲憊。猜想著自己生產的時候,她大抵在外麵等著。這一刻她的喉頭忽而像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了,一個字也蹦不出,就那麽愣愣地望著冷香凝。

冷香凝的長睫飛速顫動,試圖遮掩心底的疼痛和尷尬:“我不該擅作主張、冇你的允許就進來的,你好生將養,母子平安我也放心了。”

語畢,微笑著轉身,卻在背對桑玥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落下了兩行清淚。

“娘。”

一聲虛弱的呼喚,令冷香凝的脊背一僵,剛邁了兩步的腳就那麽頓在了原地,該有多久冇聽到女兒喚她孃親了?她難以置信地轉身,再度來到床前,定定地凝視著女兒,激動得聲音發顫:“玥……玥兒,你……叫我?”

桑玥朝她伸出手,她敏銳地握住,一滴熱淚砸在了桑玥白皙的手背上,像燒紅的紅羅碳,燙得人心肝都在發熱,桑玥微微揚起唇角:“這幾個月,你過得好不好?”

感受到了女兒的接納,冷香凝滿心歡喜,像個要到了糖果的孩子,笑得合不攏嘴,喜極而泣的緣故,眼角的淚擦了一滴又一滴,怎麽也止不住,她笑著頻頻點頭:“我過得很好,荀義朗很照顧我,荀家人也很好相處。”

關於這兩點,她並未撒謊,荀義朗對她的愛比天高、比海深,把她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各種關懷無微不至幾欲要溺斃了她,荀琴兒、荀芬兒和荀玉兒自不用說,孝順得與親生女兒無異。隻是……心中愧疚,她難以安心接受。

桑玥自她努力遮掩的眸光裏捕捉到了一絲極強的苦澀,桑玥的眸子緊了緊,道:“我是個不孝的女兒,從前父皇在世時,我冇能好好地孝敬他,而今你在我身邊,我竟也不懂得好生珍惜,還跟你慪氣……”

冷香凝搖頭,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激動,那眼淚似泉水,呼呼直冒:“不會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兒!還有誰能像你那樣為了心智不健全的我,一路殺回大周,過五關斬六將,不惜雙手染滿血腥?冇有你,我的命運隻能是在普陀寺等死。是我不好,我不該……”

桑玥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停下,“都過去了。”

冷香凝含淚點頭,桑玥笑著道:“我想看看他。”

“好。”冷香凝欣喜地抱起小拓拓,陡然離了母親的懷抱,他不悅地哼了哼,但到底抵不過濃濃睏意,很快便又睡了過去。

冷香凝將孩子放在搖籃裏,扶著桑玥在床頭坐好,這才把孩子放入了她懷中。

桑玥打量著懷裏皺巴巴的小東西,鼻子塌塌的,嘴唇大大的,除了膚色當真白皙,其餘的怎麽看都覺得不夠完美,跟他爹爹比可是差得遠了。她鬼使神差地嘀咕了一句:“好醜,我出生時不會也這麽醜吧?”

冷香凝破涕為笑,擰了濕帕子開始清洗小拓拓指縫間多餘的皮脂:“哪有親孃嫌棄自己孩子醜的?我們小拓拓最好看了,你小時候也好看。”

講到最後,話裏已含了一分不易察覺的感傷,她難產了三天三夜才生下女兒,但卻隻看了一眼就陷入了昏迷,再睜眼時懷中便已空空。那種被奪了幼崽的痛苦,饒是她當初癡傻,也差點兒尋了短見。

蓮珠走了進來,喜色道:“陛下,奴婢把小皇子抱下去洗個澡吧。”

說完,蓮珠探出手去抱,桑玥卻是側身避過,捨不得,一刻也捨不得分開。

蓮珠愣了愣,冷香凝和顏悅色道:“把浴桶抬進來,在這兒給小皇子清洗。”

“是!”

不一會兒,太監們抬了一個淺淺的木盆,大約齊膝高,盛滿溫水,似一個小小的泳池。

蓮珠欲要給小拓拓寬衣,桑玥察覺到了冷香凝眸子裏的期許,她對著蓮珠擺了擺手:“你們退下。”

“是!”

眾人退下後,桑玥把小拓拓遞給了冷香凝,“娘,你給孫兒洗個澡。”

“好!好!”冷香凝開心得快要飛起來了,她這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冇能撫育女兒成人,錯過那十幾年天倫的何止雲傲?還有她這個母親啊。每一個被囚禁的日子,每當她幾欲崩潰時,但想著女兒的安危,她愣是生生忍住了做傻事的衝動。

一年一度的見麵,見的卻不是親生女兒,誰理解這種蝕骨相思?

她小心翼翼地抱著小拓拓,有一瞬的恍惚,她不確定在她臂彎裏睡得香甜的是女兒還是孫兒,她麻利地脫了小拓拓的衣衫,將他放入盆中,柔滑的指尖輕輕拂過他嫩嘟嘟的藕臂和圓滾滾的小肚皮,骨血相連的觸感像三月春陽照進了她陰霾多日的心底,暖烘烘的,令她的笑意也染了幾許明媚。[]

“哇——”許是瞌睡被驚醒,小拓拓忽而小臉一皺,嚎啕大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太過嘹亮,隔了簾幕深深、宮牆重重,還是驚得路過華清宮的太監打了個哆嗦。

桑玥的黛眉一挑,這哭聲,比起桑玄安和桑妍小時候可嘹亮了太多。

在門口張望了許久的慕容拓一聽見兒子的哭聲,生怕他嚇到了桑玥,三步並作兩步邁入了房內。

“娘,我來吧。”

“噓——別哭,別哭,吵到你孃親了!”慕容拓雙手掐住他的腋下,高高一舉,威懾了一番,正要放到一旁的搖籃裏擦乾水漬好抱出去,誰料,電光石火間,小傢夥兩腿一彈,慕容拓的俊臉一熱……

尿了……

尿他臉上了……

慕容拓呆怔了,兒子送給他的見麵禮竟然是一泡童子尿?

桑玥和冷香凝都看著呢,你這小傢夥半點兒不給你老子留情麵!

屋子裏的女人相視而笑,不作言辭。

慕容拓輕咳一聲,他到底頭一次照顧小奶娃,冇經驗是必然的。拿過帕子抹了小拓拓的童子尿,真想一巴掌拍爛他的屁屁。

桑玥眉梢輕挑,道:“你上陣殺敵是能手,照料孩子卻太差強人意了,你呀,一邊涼快去,讓我娘照顧他。”

“桑玥,我搞得定你難道搞不定他?”慕容拓哼了哼,把兒子放進鋪好了毛巾的搖籃,拿過帕子給他裏裏外外擦了一遍。

噗!

他正在擦他小屁屁的手一熱……

拉了……

拉他掌心了……

好巧不巧的是,拉完他便不哭了,口裏還吹起了奶泡泡,睜著湛亮無辜的眸子,誠然一副幸災樂禍的神色。

慕容拓的俊臉一沉,這是……故意要整他?

……

出了皇宮,荀義朗快步上前,把準備好的氅衣披在了冷香凝的身上,溫柔地係好絲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這回,你總該放心了。”

這段日子,她寢食難安,對荀義朗自然也冇好臉色,難得他始終如一,即便委屈也默默承受她的怒火,她抬手摸了摸他俊逸的眉眼:“委屈你了。”

荀義朗抱著她上了馬車,握住她的手:“怎麽是委屈?你能陪在我身邊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你如何對我,我都甘之如飴。再者,我是你丈夫,如果你在我麵前還得戴上一張優雅的麵具,那這夫妻做得有什麽意思?”

冷香凝靠進他溫暖的懷抱,傾聽著他蒼勁有力的心跳,柔聲道:“漫漫人生路,我而今纔想明白,珍惜眼前人,莫待失去才追悔莫及。單論這一點,玥兒比我做得好,她雖是我的女兒,但更多的時候我卻覺得她比誰都懂事,這些年,若非她和你庇佑,我或許早已是黃泉路上一縷孤魂,我心疼她,但也不能冷落了你,這幾個月終究是我錯了。”

荀義朗欣慰一笑,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滿眼寵溺:“那你就好生地補償我。”

冷香凝心頭一熱,嬌羞地點點頭:“好。”

荀義朗的心砰然一動,喉頭滑動了一下:“香凝……”

冷香凝眉眼含笑,似一朵嬌豔的花蕾,在燭火的對映下綻放出了豔冠群芳的美,隻是那無與倫比的美中隱約夾雜了一絲哀慼:“但我到底不年輕了,又經曆了一次小產,能否有孕還得兩說,我不想荀家的香火斷送在你這一代的手中,你考慮……納兩房妾室吧。”

冷香凝是個多麽專橫的性子,荀義朗再清楚不過了,即便雲傲是皇帝,她也不許他碰別的女人,而今卻是為了延續荀家的香火勸他納妾,在說這話時,她的心……其實在滴血吧。

“清睿,芬兒,琴兒和玉兒骨子裏都流著荀家血,我的孩子是荀家人,難道我姐姐的就不是了?清睿很好、很優秀,將來他會接替我成為新一任的荀家家主。你不要有心裏負擔,也別再說什麽勸我納妾之類的話,生養一事隨緣,我不急的。”

冷香凝垂眸掩住飄忽的神色,莞爾一笑:“都聽你的。對了,玥兒說再過幾月便和慕容拓帶著孩子回南越一趟……”

“你不許去!”慕容宸瑞和桑楚沐,曾經都對她有不輕的情愫,這一去,萬一又鬨出點兒什麽事,他可就追悔莫及了。

冷香凝笑了,極少見到他霸道的樣子,倒是很有趣。“我要跟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確切地說,是兩件。”

荀義朗倒了杯參茶,喂她喝了一口,道:“什麽事?”

冷香凝淡淡一笑:“第一件是好事來著,你記得桑玄羲嗎?”

“喝完。”在荀義朗的要求下,冷香凝喝完了滿滿一杯參茶,虛弱感減少了些,荀義朗才道:“玥兒在南越的二哥?”對抗陸鳴心時,桑玄羲和韓玉曾出現過,他邀請了他們過府一聚,印象十分深刻,那名男子恬淡優雅,知書達禮,極討人喜歡。

冷香凝的眼眸裏浮現起瀲灩光輝:“玉兒心儀他,總想著去南越尋他,眼下正好有個機會,你若同意,便讓玉兒隨慕容拓他們一起吧。”

荀義朗歎了口氣:“女大不中留,她看上誰不好,怎麽看上了南越人?非要學你的侄女兒遠嫁他國。”

冷香凝笑了笑,緣分這種東西誰說得清?荀家人都是癡情種,看上了便很難改變了。

“第二件事,便是和芷珺有關了。”說這話時,她的神色黯淡了幾分。

“芷珺怎麽了?”

冷香凝徐徐一歎:“芷珺嫁入太子府已有半年,卻並未懷有子嗣,況且,她曬不得太陽,已惹來了諸多非議。偏偏慕容錦又專寵她,不臨幸慕容宸瑞送入府的側妃,也不知是慕容宸瑞的主意還是我父親的,現在,冷霜的二女兒已經啟程去往了南越太子府,她也是個一等一的美人,琴棋書畫各方麵都特別優異,性情更是溫婉賢良,這樣的女子,也不知道會否成為芷珺的障礙。冷霜雖並不參與冷芸和我之間的爭鬥,但她和冷芸同母所出,這口氣,她嚥下了或冇嚥下,不得而知。”

荀義朗拍了拍她削弱的肩膀,寬慰道:“冷芸已被追封為皇後,廣宣侯府也水漲船頭高,勢力提升了不少,他們若衷心辦事,榮華富貴少不了,但要是包藏禍心,玥兒不會放過他們的,能夠牢牢握住慕容錦的心,足見芷珺是個聰明的孩子,何懼冷霜的女兒?慕容錦並非好色之徒,他喜歡的是芷珺的性情,不是她的樣貌。”

馬車即將抵達荀府門口時,二人聽到了一陣嘈雜的喧鬨,荀義朗命車伕快速前行,到家後,他將冷香凝抱下了馬車,立時便有一對高齡老夫婦迎了上來。

“好侄兒,你回來得真晚,叔叔我都等了一整天了!”說話的是一名六旬的華髮男子,身形消瘦,眉目清秀,雖已步入遲暮之年,但仍是豐神俊朗,他,便是九姨娘荀嵐的父親——荀俊。

荀家曆經數百年傳承,除了荀義朗這一脈的嫡係,旁係不少,荀俊雖是姓荀,其實跟荀義朗並無多少血緣關係。在他身旁,是妻子吳氏,她笑容滿麵地看著荀義朗和冷香凝,眸子裏難掩憧憬和算計之色。他們家早已冇落,幾年前荀義朗找上他們做了筆交易,一個女兒換來家財萬貫,怎麽想怎麽覺得太劃算了!而今族裏的長輩們都說荀夫人身子羸弱,無法綿延子嗣,他們忙不迭地就送人來了!二女兒比之大女兒更貌美如花,想必這次的價錢定是極高的。

“哎喲,侄媳婦兒長得真好看,跟那天仙兒似的。薇兒,快過來,見過荀夫人。”吳氏的手一拉,一名年紀約十八、九歲的美貌女子闖入了眾人的視線。當初的九姨娘貌似天仙,她的妹妹定然不會差了。事實上,荀薇兒哪怕不如冷香凝這般傾國傾城,卻已能豔煞瀟瀟秋景、羞遍落落繁花了。

荀薇兒並非大戶千金,但令冷香凝詫異的是,她舉止優雅、神色坦蕩,渾身每一處都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華貴,細細分辨,竟似有鳳來儀。

荀薇兒的一雙琥珀色的瞳仁徐徐攢動,分外純真透亮,但偶爾又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而當她那璀璨的眸光落在冷香凝的麵容上時,表情瞬間凝滯了……

她按照突然一痛的胸口,怎麽會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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